夜死了。
万家灯火都眠着,我站在阳台边朝下俯瞰。城市的呼吸轻浅而安详。
这时我看见楼下不远处站着他,仿佛是夜的王者一般,伫立在这片天地间遥望着前方,背影寂寥。城市成了他的巨大背幕,唯他独自清醒显目。
月也偏安一隅,天地间暗得似乎只剩下它从阴云后端微露出来的光廓,隐约照亮他的前方。那里矗立着一座座摩天大楼,笔直地刺破天空,耸入云端,分隔开天空的视线,夜里,它们静默地矗着,却又仿佛是张了血喷大口的怪兽,狰狞地朝他迫来。他不禁闭了闭眼,转身。
而后他终于熄灭手中那刺鼻廉价的香烟,在怀中摸索着什么。月露出来更多了,我看见他轻缓地拿出了张纸片,沾满灰和泥的双手在身上拍了拍,才轻轻抚上纸片。动作轻柔,眼神温暖,他像捧着他一整个世纪的珍宝一般,细致而小心。平整的纸片与他满是褶皱灰痕的邋遢衣服形成鲜明对比,刺得人眼中发胀。
是什么?我不禁猜想。让这样一个满身风霜的汉子在这安静的夜缓缓抚摸,像带了些留恋,指尖一顿一顿地抚过。
月又缩入了云层,我看不清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一刻钟,或许更久。他已经躺下了,裹着灰衣,环着纸片,像周围其他人一样地躺倒在工地的水泥边上,堆积如山的水泥似乎遮挡了部分呼啸的寒风。
我抬头,看清他曾遥望的前方。
那是一片这座城市中最宏伟、最华美亦是最高的摩天建筑群。它们拔地而起,虽尚未封顶却已初见其峥嵘气势。而他,和他身边的一群人,身穿工地工人的服装睡在它们脚下,融入城市的呼吸。
有什么内心深处涌动的东西在蠢蠢欲动,我仿佛有点理解他遥望前方时那个寂寥的背影和眼中明灭的神色。他和身边的那一群人啊,是这个城市的哺育者,他们用自己的血汗哺育了这些大楼,而此刻却只这般匍匐在高楼的脚下,暖饱不济。
这个城市的楼越建越多,越建越高。而建筑哺育了它们的人却流离失所。他们的身心难以安放,除了夜晚与城市同眠,白天的他们甚至不被城市接受。糙食粗衣,蓬头垢面,他们仿佛与城市格格不入。而谁曾看清他们那不光鲜体面的衣着下,有着多么真挚质朴的情感?
幸而我看见了,月完全露出头来,男人怀中的纸片有些反光,依稀是一个小女孩儿纯真的笑脸,一边的梨涡压在男人的胳膊下,画面美好而温馨。
内心压抑的情感终于喷薄而出,凝在眼角。我还站着,看着巨大的楼群下沉睡了的那一个个黑点,那么渺小,却动人。
夜还长,但我想,黎明终会到来。